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百曳·軟骨頭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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百曳·軟骨頭

方蕭西握住她冰冷的手:“小表姐,你怎麽會生這種病?以前體檢不是一直好好的嗎?也沒什麽大問題,怎麽就突然得了急癥,突然暈倒,突然到了這種地步……”

“以前,那是多久前?你還在上學呢。以前肝腎功能也不正常,但不太嚴重,醫生提醒我戒掉煙,少熬夜,我沒當回事。後來到了桐沙,就更一發不可收拾……你知道程見舟那個圈子裏的人有多會玩嗎?李祝辰徐兼那幫人。”

“知道一點。”

“你覺得他們人怎麽樣?”

“愛開玩笑,不守規矩,有很多不良習慣,但……人不壞。”

“不壞?也是,他們對你多好啊,一個兩個在你面前裝好哥哥,處處照顧你,在意你。當初我剛去桐沙沒多久,在KTV和別人起沖突,明明我是受害者,李祝辰卻第一時間關心你,唯恐你受一點點委屈。”

方蕭西怔了怔,想起潘多朋友圈裏肆意張揚的小表姐:“他們對你不好嗎?”

“好啊!好得不得了!我一身本事就是他們教的。”

楊餘茵笑起來,“李祝辰帶我泡夜店帶我喝酒,托他的福,我一個聞到酒精味就想吐的人最後嗜酒如命。潘多教我玩牌賭錢,我可以在場子裏耗到天亮,不在乎輸贏,只想著怎麽快點開下一把。徐兼為我引薦了很多網紅、小明星,他們開著幾百上千萬的豪車載我兜風,參加聚會,教我如何紓解壓力,一小包倒出來,點燃,鼻下嗅一嗅,就什麽煩惱都沒了……

無論程見舟在不在,他們都非常樂意帶著我玩兒,誇我不扭捏作態,誇我豪爽大氣,誇我和那些木訥不識趣的女人不一樣。但是,但是西西,你知道他們背後怎麽說我嗎?”

“怎麽說?”

“說我拜金,說我廉價,說我召之即來揮之即去,說我這種窮鄉僻壤裏出來的女人,攀上程見舟這根高枝算是十世修來的福氣。面對同樣是離島出來的你,你猜他們敢不敢這樣說你?”

楊餘茵歪著身子,靠在枕頭上,冷道,“不敢,給他們一百個膽子也不敢。知道為什麽嗎?”

方蕭西震驚於這些誹議,腦子沒轉過來,順著話問:“為什麽?”

“因為程見舟,你最親愛的哥哥愛你啊!”

楊餘茵反抓住她的手,捏緊了,拽近了,看著她被凍得通紅的一張小臉,眼裏的本真和小時候比一點兒沒少。

“西西,他把你保護得太好了,他對你的偏愛太明顯了,所以你從來不知道這個世界的險惡。”

她低下頭:“他對你也很好。”

“我當初也這麽認為,認為我在他心裏是不一樣的,有份量的。他無條件讓我住閱雲臺,對我有求必應,事事遷就。我想要什麽,想吃什麽,隨口一提他就記住了,隔天就有人把東西送到我面前。

他心情不好,他的朋友不敢招惹,潘多也勸我這種時候少去找他,我偏不,我就杵他面前打趣、聊天、提無理的要求。因為我知道,他對我永遠和顏悅色,沒有脾氣。”

方蕭西笑了笑:“這樣不是很好嗎。”

“後來啊,後來我才漸漸琢磨出來,他是對我好沒錯,可不單單只對我好,他對所有和你相關的人和事都在意,都寬容,連貓都當祖宗供著……”

“什麽貓?”

“焦餅啊。”

“程見舟討厭貓。”

“你的東西,他哪有不喜歡的。”

楊餘茵說,“我知道這麽多年,你一直認為焦餅的死和他脫不了幹系,是他容不下貓,其實這件事是我做的。

趙巖交待一次只能吃半粒的驅蟲藥,我準備了十粒,塞進它最愛的鴯鶓肉糜裏,看它狼吞虎咽吃下,不出十分鐘就開始走路搖搖晃晃,口吐白沫。

就算這樣還要跳到貓爬架上,好像知道害它的人是誰,覺得躲高了我就碰不到它了,傻得很。它還想跳到空調上,但後腿沒勁了,蹬不動,倒下抽搐半天沒了呼吸。”

她說這些話的時候,仰起臉,目光落在天花板那道滋生黴斑的縫上,細細回憶,焦餅倒地前是如何哀嚎,咽氣前又是如何掙紮……想起當時那個冷眼旁觀,滿心快意的自己。

那種心情,她已經很久沒有感受過了。

方蕭西滿臉不可置信:“為什麽……”

楊餘茵回轉視線,面無表情:“因為我嫉妒你。”

“我有什麽好嫉妒的呢,我……”

方蕭西一只手抓著護欄,慢慢說,“我過得不好,我媽媽走了,我沒有家,我什麽都失去了。”

“我嫉妒你,嫉妒你可以擁有這麽好的愛,可以把小時候一些事忘得一幹二凈。”

她捋起袖子,露出水腫的胳膊,小臂遠端有一處刺青,同樣是一只蝴蝶,“我身上每一處文身,都蓋著一塊難看的疤,這疤是挨揍得來的。揍人的是我親爹,有時候是皮帶,有時候是棍子,有時候是手邊隨便什麽東西……”

這些往事方蕭西已經不記得了。

她不記得姨夫的模樣,就像她早已不記得方致的真正樣貌。只知道小表姐父母不合,早早離婚,她隨母姓,跟著姨媽楊眉相依為命。

她不知道小表姐小時候還經歷過這些。

聽著聽著眼圈就紅了,輕輕摸著那只蝴蝶。

楊餘茵放下袖子,手縮在裏面,被子掖高了:“我總是在想,如果我是你就好了。如果我成為你,就可以把一切不好的、惡心的事都忘記,離開美幾裏,去大城市過上好日子,有個好哥哥,有個好家庭,不用為生計奔波勞碌,舒舒服服當養尊處優的大小姐。”

這念頭一旦起了就再也沒消下去過。

像一塊煨在火上的碳,反覆燒灼,每一次和方蕭西微信聊天、通話、見面,都會讓火勢兇漲。

她擡起頭:“西西,我們長得像嗎?”

不等方蕭西回答,自己點點頭,“應該是像的,因為程見舟不止一次喝醉後把我認成你。”

楊餘茵微微一笑:“我知道他只把我當贗品,可是贗品有什麽不好?我高興了喊幾聲哥哥騙騙他。不高興了,直接把煙噴在他臉上,嘲笑他可憐失意,他在這邊借酒消愁,爛醉得不成樣子,自個兒心心念念,魂牽夢繞的妹妹沒準兒正和新交的男朋友相親相愛,纏纏綿綿呢。你真該看看他當時的臉色,有多麽難看,多麽灰敗……”

她邊說邊笑,笑得尤為大聲,尤為解恨。

上氣不接下氣,趴在桌板上久久起不來。

方蕭西抽出一直和她相握的手,把暖氣溫度調高幾度,重新坐回去,安靜看著她。

楊餘茵笑夠了,直起腰桿:“你看,我就是這麽壞,看別人幸福美滿我就難受,看別人失魂落魄我就高興。西西,我殺了你的貓,搶了你哥哥,讓你對他有誤會,你恨我嗎?”

方蕭西搖搖頭,端起暖壺倒了杯熱水遞過去。

“說了這麽多,口渴了吧。”

她這個反應,楊餘茵意料之中,沒有接,惡狠狠地看著她:“方蕭西,我最討厭你的也就是這個。你沒有原則對人好,不會生氣,別人進一步你恨不得讓三步,你就是個……”

她想了想,被子底下握著拳,從牙縫裏擠出罵聲,“軟骨頭!窩囊廢!”

門被敲響。

楊眉拎著兩份蒸餃進來了,招呼兩人吃。

楊餘茵淡淡道:“我不餓。”

楊眉笑道:“你晚飯都沒吃,吃點吧,都是你愛吃的餡。”

“拿走。”

“現在不想吃沒事,餓的時候吃。”

楊眉把塑料袋放床桌上,收拾掉櫃子上的雜物出去,在門後招手,“西西,來,姨媽有話和你說。”

方蕭西擱下水杯,掰開筷子擱在熱氣騰騰的食盒上:“你現在這麽瘦,不吃晚飯不行,多少吃點吧。小表姐說我軟骨頭也好,窩囊廢也好……但我在這世上沒有別的親人了。”

她輕聲,“你和姨媽就是我最親的人。”

楊眉站在走廊盡頭,不斷用手掌抹眼淚。

她和楊典氣質相似,一樣柔和的五官,一樣瘦弱的身型,連站姿都很像。

方蕭西走過去,抱住她,頭靠在她肩上,像是和媽媽撒嬌的小孩子:“姨媽。”

楊眉拭掉眼淚,輕拍她的手。

“小表姐到底犯了什麽罪,怎麽就被抓起來了?”

“阿茵沒犯罪!”

楊眉突然激動萬分,“她是被騙了,被林家適這個黑心肝的人給騙了!兩個人早就散了,阿茵好好的待在桐沙,他突然找上門,說自己掙了大錢,要帶她一起北上發財,做一本萬利的生意。

你也知道他這個人油滑,嘴裏沒個實話,阿茵單純啊,竟然也相信了,跟著去渡山、客滿那些地方做二道工頭,介紹空閑的農民下礦。

可林家適說的生意,其實是制造事故把那些老實巴交的農民害死在井下,然後冒充家屬騙賠償金,這種人血錢也敢要,真是喪盡天良!他自己當畜生也就算了,還要拉我們阿茵下水,就不怕遭報應嗎!

阿茵的病肯定就是在那裏引出來的。西西,你知不知道礦山的環境有多糟?以前村裏好多下私礦的,回來身上總是這裏痛那裏痛,還有一個沒幾年就得肺癌死了……”

楊眉泣不成聲,又怕聲音傳到病房,只能捂著嘴壓抑地哭。

方蕭西心中苦澀,給她遞紙:“林家適現在在哪兒?”

“死了。”

楊眉捏著紙團恨道,“現世報死在礦井裏。他死了一了百了倒好,警察把他做的壞事全算在阿茵頭上了,阿茵是有苦難言!”

方蕭西拍著她的背,卻也無法說出什麽安慰人的話,唯有沈默。

楊眉目光哀婉地看向她:“西西,姨媽求你一件事。”

“什麽事?”

楊眉突然跪在她面前,抓著她褲腿。

“西西,阿茵這個病情再進展下去,醫生說靠透析也只能吊著口氣,長遠看不是個辦法,要想活久一點還得換腎。現在沒有合適的腎源,我配型失敗了,你幫幫忙,給你姐姐捐一個腎吧……”

天蒙蒙亮,章燕在刷牙。

宿舍門“吱”得一聲開了,躡手躡腳閃進來一道帶著寒氣的身影。

方蕭西撞見章燕居然起了,先是一驚,接著笑嘻嘻從懷裏掏出一個保溫杯:“你不是天天盼著下雪嗎,百曳今年還沒下,我給你帶來了渡山的雪。快看看,可能已經化了……”

章燕飲了一口水,仰頭咕嚕幾聲,連同泡沫一起吐掉,牙刷往墻上一掛:“方蕭西,方老師,你幹嗎呢?你打算幹什麽?!”

方蕭西一臉茫然:“我怎麽了?”

“坐下。”章燕面無表情往椅子一指。

方蕭西抱著保溫杯乖乖坐下。

章燕抱著胳膊,居高臨下看她:“昨晚去哪兒了?”

方蕭西笑瞇瞇:“章老師審問犯人啊?”

“給我嚴肅點,別嬉皮笑臉的!”

方蕭西閉上嘴。

章燕叉著腰:“我問你,你對我們丁隱丁大哥做什麽了?人家從百曳回來後那叫一個怏怏不樂,魂不守舍,出門走錯三次路,還是我陪著送出校門扶上車。他這副樣子,我真怕他開車開溝裏去,或者把人給撞了,他要是出了事,你方蕭西可要成小寡婦了!你到底把人家怎麽了,吵架還是悔婚了?從實招來。”

方蕭西一聽就急了,放下保溫杯就走:“我去找他。”

章燕拽回她:“晚了,早走了。”

“我去他的住處。”

“走了走了,意思是退房回內地了!現在估計都在候機了。”章燕給她張折著的信紙,“喏,他讓我給你的,自己看。”

方蕭西展開信,是熟悉的飄逸字體。

字與字、句與句之間間隔寬闊,看似洋洋灑灑寫了一大頁,其實內容不多。

也因為不多,所以看不出情緒。

丁隱說,臨時被甲方叫走了,參與一個大項目,得在桐沙待到過年。

除夕希望她過來找他團聚,順便見見他父母,一起談談婚禮的事,祝安。

方蕭西看完,給丁隱發去一條微信,解釋消失一整晚的緣由,道了歉,問他在機場嗎?

他回了個笑臉,嗯。

不多時,又回,糖棗挺好吃的,回頭給他寄一點,他分給團隊的同事吃。

方蕭西說好。

丁隱沒有去機場,也沒有在候機,他在三十公裏外的鹿皮子灘發射中心109號點號上。

這個點號深入沙漠腹地。

點號負責人正帶著兩隊人幹活,一隊拎扳子和撬棍檢修鋼軌,一隊背著工具包清沙打道釘。

再過兩個小時,載運著氣象衛星的列車會駛過這段軌道,朝發射塔進發。

晨曦微露,空氣稀薄,熱量散逸很快,風像淅瀝的雨,透進衣服冷到骨頭裏。

丁隱搓搓手,朝掌心呵口氣,一杯熱茶塞過來:“穿這麽少,不冷?”

他轉頭,來人穿著黑色沖鋒衣,靠在刻著紅字標語的石碑上,手攏著火,低頭點煙。

袖口下落,露出一截瘦削手腕,虎口有道新月形的疤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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